牛年话羚牛(四)

 羚牛是一个极具灵性的动物,它们对于来自自然的威胁感知是深藏天性里的。几乎所有野生动物都怕火,羚牛是个例外。它有踏火习性,对发现的火点会及时扑灭。火是森林的大敌,一把火可能会使羚牛赖以生存的栖息地化为灰烬,而羚牛会把这种潜在威胁消灭在萌芽状态。因此我们野外晚上宿营生火,就要做好羚牛的侵扰防备。

羚牛对豺的叫声也格外敏感,对其恐惧深入骨子里。笔者曾跟随一位山民朋友多次上山,发现羚牛或其活动痕迹之后,他就发出一种类似狼的叫声,据他说是模仿豺狗的声音,很快就听到羚牛迅速逃跑发出的响动。有几次也曾带着家犬上山,根本就见不到羚牛,这种豺的近亲对羚牛同样具有威慑作用,嗅觉灵敏闻到气味后的羚牛早已逃之夭夭。

 有经验的山民在林子里穿行,经常会循着羚牛的足迹。因为他们知道,无论绕过悬崖,上坡还是爬山,它们选择的总会是最便捷最省力最好走的一条路。这是羚牛的生存智慧。

 自然生存,免不了生老病死。“太白山上无闲草”,在这上千种的草药里,羚牛总能找到太白三七、蝎子草、七叶一枝花等自己需要的天然中草药,通过嚼食,抵御和治疗跌打损伤、泄泻、伤寒等伤病。

 羚牛的自然死亡和其它草食动物一样,大多集中在低海拔地区,我们在野外巡护时经常发现它的尸体,而在高海拔地区几乎没有见到过羚牛的尸骨。一般在惊蛰时节,经常可以见到年老体衰,瘦骨嶙峋的羚牛,身单影只,孤独地踟躇在积雪未化的村舍周围、河边、路边。在黄柏塬大箭沟河边见到的这头雄性老年羚牛,毛色枯黄,皮下骨头一根根清楚可数,体重还不到它强壮时期的三分之一。岁月的侵蚀,使它早已失去森林王者的风范,落寞地无精打采地蹒跚前行,嚼着干巴巴的枯草,好像没有力气再去找更好的食物。它把身体尽可能侧向太阳,吸收阳光中微弱的温暖,它衰弱到几乎没有力气走路,顺势卧倒在河边稍高处的石崖下。当我们第二天经过那儿的时候,它已经死了,头伸进半开放的崖洞里,大半个身子露在外边。

 羚牛到冬季体重都会减轻,不是因为缺少食物,而是因为缺少有营养的食物。羚牛的冬季食谱弹性很大,灌木、竹叶、木贼、枯草以及一些常绿树木的叶子。它并不缺乏热量来源,因为它是反刍动物,比熊和熊猫等杂食动物更具消化优势。它有四个胃,胃中有大量的菌群,可以消化和分解食物中粗纤维并转化为热量。还能把吃进瘤胃里的粗饲料吐回口腔内再细细咀嚼,以便于更充分的营养吸收。但生长和维持生存必须的蛋白质摄入还是有问题。草食动物要确保均衡的营养,就必须食用那些吃起来最不费力,又能提供最多蛋白质和热能的植物,但冬季缺乏这样的食物。常绿植物的叶子蛋白质含量很少,只够草食动物维持体重而已,而且常绿树叶往往含有妨碍消化过程的毒性化合物,导致某些蛋白质不能被身体吸收。没能在入冬前已经调养得膘肥体壮的老年羚牛,艰难地熬过严冬,在含高能量营养成分的植物即将抽出新芽之际,没能等到春天和它带来的生机,长眠于此。


 羚牛虽然体型庞大,力量和速度不容小觑,但也并非无敌,其自身以及生存条件和生存环境还是相当脆弱,这也是它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列为易危物种,中国公布的红皮书列为濒危物种的原因。秦岭羚牛近代以来数量急剧下降的主要原因来自人类的猎杀和栖息地的破坏。随着天保工程、封山育林、退耕还林等栖息地恢复措施以及天华山、黄柏塬、平河梁、观音山、摩天岭等保护区相继成立,羚牛及其栖息地得到生息发展,人为威胁逐渐减少,猎杀羚牛的现象基本根绝,在禁伐后的数年间种群数量得到快速增长。

 春季正常死亡的羚牛吴晓刚摄于黄柏塬

 但在2007-2009年间,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终结了羚牛的良好发展势头。07年三月,笔者在黄柏塬太白河西沟沿路一次就见到8头羚牛尸体,在大南沟、先生沟、荒草坪等地也陆续发现大量羚牛尸体。佛坪、洋县等地也相继报道有大批羚牛死亡的消息。这次羚牛病情来势凶猛,羚牛群体普遍易感,发病羚牛多为青壮年和老年,病体在脖颈、大腿、肚子等处长出大小不一的瘤包,大的有十几二十公分,剖开后,里面是渣子样白色的脓汁。没人知道这是什么病,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病传染性很强,致死率极高。随着气温升高,羚牛庞大的尸体逐渐腐败,林中尸气熏天。由于猫科、鼬科、犬科动物虽然肉食,但它们绝大多数没有食腐习性,不吃死的动物。而乌鸦、秃鹫等食腐动物面对海量食物,因为它们数量和食量有限,使得这些尸体不能及时处理,以致腐烂变质,黑色的尸水流入河中,污染水源,导致疫病更大范围的传播。这个病一直持续到2010年才彻底消失,导致羚牛种群元气大伤,野外遇见率直线下降,数量锐减,笔者估计至少有三成羚牛死于这次疫病。

 当时也曾和动物专家、同事、网友、志愿者探讨过羚牛病害的应对措施,提出的清理尸体、个体治疗、水源施药等一个个看似合理的方案被现实一一否决。面对近5000头的野生群体和5.82万平方公里的广阔栖息地,这些办法不具操作性,其实施无异天方夜谭。所有人对此束手无策,只能任其自然发展。

 自然的事情只有自然才能解决。人类的任何干预只会适得其反。

 为什么在野生动物的保护法规更加严苛,保护措施更加完善,栖息地更加优良的环境下,羚牛反而减少呢?这就是羚牛面临的一个最大的问题:生态失衡。现阶段对羚牛造成最大影响的,不是人类,不是天敌,而是缺少天敌导致的生态失衡,食物链断裂。在秦岭林区,羚牛的天敌有华南虎、金钱豹、豺、黄喉貂、金猫等,它们对于促进羚牛物种进化和抑制羚牛种群的无节制发展功不可没。然而随着人类的进步,生存地盘和需求欲望无限扩张,筑路、开矿、无节制的森林采伐等,使得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日益狭小,敢于向人类挑战的大型动物一个个走向死亡,羚牛的天敌被消灭地所剩无几。

自从上世纪70年代华南虎最后一次出现在黄柏塬镇二郎坝村之后,再未听到其在野外的任何有效信息。截止2021年,华南虎野外种群灭绝,仅余的47只全部被关在动物园的笼子里,而且全是6只华南虎的后代,近亲繁殖问题严重,重回山野几无可能。


 作为“豺狼虎豹”中的老大,豺曾经是对羚牛威胁最大的天敌动物,对于控制羚牛数量和种群健康发展极其重要。豺的战力卓绝,团体的力量远超虎豹,在攻击时,相互配合,密切协作,先挖掉羚牛的眼睛,然后跃到它的背部,从肛门抓食内脏,极其凶残。和其他大型食肉动物一样,豺在秦岭大部分地区几乎绝迹,只在佛坪保护区偶有发现,但其数量稀少,种群很难对羚牛产生影响。

还有一种体型较小的鼬科动物:黄喉貂。别看它体长仅56-65厘米,体重不到3千克,但这种群居动物常常会攻击比它体型大好几倍的如猴子、小麂、大熊猫幼崽等动物。羚牛幼崽也是它的捕猎对象,只是自身过小的体型和羚牛妈妈的细心呵护使得它的猎杀成功率极低。

越来越多的金钱豹的发现,给羚牛种群的健康发展带来了福音。自从长青保护区2009年在兴隆岭南坡利用红外相机拍到金钱豹之后,佛坪、黄柏塬、天华山、观音山、鹰嘴石等保护区也先后发现它的活动身影。这种猫科动物,体态似虎,为中型食肉兽类,捕食能力仅次于华南虎。作为秦岭现存的最大的食物链顶端动物,金钱豹有着无法估量的生态价值。

金钱豹 龙草坪林业局红外相机摄于天华山

彪这种传说中的猫科动物,在以前的猎户和药农口中被传得神乎其神,能杀虎屠象,敢给一猪二熊三老虎的野猪直接下手,其战斗力不亚虎豹,从天上飞的各种飞禽到地上跑的小麂、林麝、斑羚、鬣羚等无所不食,在秦岭林区曾广泛存在,但一直未有影像资料佐证,也没有人能具体说明它到底是哪种动物。从秦岭林区的猫科动物来看,最符合彪的特征的动物非亚洲金猫莫属。亚洲金猫是中等大小的猫科动物。体长116-161厘米,体重12-15千克,外形如小豹子。金猫性情凶狠勇猛,故有“黄虎”之称。它和大熊猫、金丝猴一样也随季节变化而垂直迁移,是这些动物的天敌。能猎杀凶悍不亚熊、虎的野猪,羚牛也肯定是它的主要食物之一。这种难得一见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我们架设的红外相机在金钱豹活动同一区域拍到了它,罕见而又强悍的金猫,同为食物链顶端动物,它和金钱豹有着同等重要的生态价值。

没有天敌的动物,是极易灭亡的动物。金钱豹、豺、金猫等天敌的存在对于羚牛的生存至关重要,它们可以及时淘汰羚牛群体中的病弱个体,维持羚牛群体健康。还可以促使羚牛种群处于正常的应激状态,保持种群活力。对于食草动物来说,没有或缺少天敌是极度危险的。缺乏竞争对手和没有竞争压力的羚牛,再也不用担心被捕食,不用拼命奔跑躲避敌害,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在安逸的生活中不知不觉失去活力,失去对自然的应对和抵抗能力。以致一场疫病,几成灭顶之灾。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同样适用于羚牛。

因此,秦岭林区的生态平衡才是秦岭羚牛长久生存和永续发展的关键。加大栖息地保护,减少和避免人为干扰,以期大型食物链顶端动物的回归,重塑食物链,使秦岭的生态环境更自然、更科学、更适宜,让这种古老生物的生存能顺于自然,和于自然,融于自然,再次焕发出勃勃生机。